旅行的終點——泉州紀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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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          2021-03-18 04:40:04 【來源:薩伊爾】 點擊:


                    決意要去泉州后,我到圖書館里把關于它的書翻出來,堆在桌子上??粗恍行性桨l生硬的文字載述,頭緒時有時無,心一躁就只撿著丁點不夠塞牙縫的常識,便作罷了查閱。當時還給自己找了開脫的理由:不能被過多書中的文字充當一手直覺,它們會破壞本該敏感的神經系統,應當讓它們補充直覺。   買票后,一連幾個夜晚我都設想,面對那活物的場景:世界上最大的港口、刺桐城、艾蘇哈卜寺、靈山圣墓……一個個詞條不斷在眼前跳躍,它們像磁性的曲子,又像謎語,牢牢吸引著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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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          一腳踏進泉州地界,并深入它的腹地,但心緒平常如舊。先前設想的感覺沒有出現,自己的眼睛如同蒙了翳,眼見到的只是市井小城的普通場景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一種隱隱的直覺告訴我:我仍游離于無形的邊界之外。跌撞找到艾蘇哈卜寺時,余暉早已散盡,灰暗中只夠看清它平整有致的輪廓。站在它的面前,我心里暗叫,這就是艾蘇哈卜?這就是艾蘇哈卜……周圍寂靜無言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不遠處,我忍不住打量著它。鑲嵌在墻體中的八只方窗如同八只烏黑的眼睛,回應著我的目光。正門的穹拱乍一看去,像西北溝壑里長高了的窯門,深邃而不知底。不知為什么,自己總是不自覺的把它和西北的溝壑窯崖拉扯在一起,這是病。我突然生出想擺脫它的想法,就趕緊去敲門,不料沒人應。后來順著導航找到了一家清真飯館,向老板一打聽才知道,原來還有個后門。果然,在后門沒敲幾下就有人應聲并前來開門。開門的是一個中年人,一眼就能看出是西北回民。在昏黃的燈光下,他頭頂的小白帽蒙著一層淡淡的黃色,鐵門也像是生出一層黃銹?;ハ鄦柡蛑?,在走路的空當寒暄幾句,便知道他和另外三個人結伴旅行,到寺里的時間并不長。他把我引進房門的時候,我看到門口堆著幾大包行李,就順手把皮箱也堆放在一起。進門問候并作了介紹后,我便坐在靠邊的角落里,聽著他們談論,偶爾回答一下他們的問話。當然,他們談論的主題繞不開艾蘇哈卜寺和靈山圣墓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關于艾蘇哈卜寺,馬堅先生曾從寺中阿拉伯語碑文中直譯出關鍵的一段,其中提及了寺名由來、建寺人以及建造時間等。對此學術界不同人拿出考古證據,爭得不可開交。而我們這群人壓根就無暇顧及、也沒能力追究孰對孰錯。而對于翻譯中最緊要的一句:“這一寺是在這一邦國伊斯蘭教徒的第一圣寺。最真、最古,眾人所崇仰,所以取名叫‘圣友之寺’”,在座的人都牢牢抓住不放。他們口中重復冒出最老、最結實、最有名云云的字眼,冷不丁的就會讓我這個大學生暗暗吃上一驚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那么,目不識丁的回民與學院教授,誰更接近真相?艾蘇哈卜,作為伊斯蘭專業術語指“圣門弟子”,阿拉伯語詞釋義為“伙伴,同伴,弟子”。單單這一個詞,就韻味十足。而“艾蘇哈布”對于回民來說,包含著一種神圣高貴的宗教體驗,學院教授們又怎么會輕易捕捉到個中精髓。沒準對“艾蘇哈卜”的體驗與理解就是決勝的關鍵?我的心突然浮起異樣的感覺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夜漸漸沉下來,罩住了整座寺,整座城,看不清任何邊界。大家彼此會意,不多一會兒,四位大叔回住處去了,我也隨意找了一家旅館住下。躺下后,那異樣的感覺逐漸發酵,蔓延全身。凌晨三點左右,我再也按捺不住了,一骨碌爬起來,溜出了旅館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街上的車輛偶爾呼嘯著經過,兩邊旅館的牌面閃著紅綠光。我沿著馬路走著,腦子不知道在思索著什么。拐了一個彎,穿過橋頭,走過一條窄巷后,我在一暗處停下了腳步。即使我不抬頭,我也知道是它。這里只有它能給我的怪誕的直覺,我為這種真實的觸感感到竊喜。在后門停留了片刻,我又跨開步子徑直到了正門。周圍靜悄悄的一片,皎潔的月光傾瀉下來,佇涌在大地上。一陣微風拂過后,我輕輕轉過身,與它對峙著,顫動的心低聲向它道了一聲平安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是的,艾蘇哈卜,我正式來看你了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開始,我像個害羞的姑娘,不敢接近它;再后來,我又像是個勇敢追愛的青年,迎著它向前走過去。在雙手觸及到它的那一瞬,心砰砰跳著?;蛟S這一刻等得太久了,我竟覺得自己有點哽咽。我一遍又一遍摩挲著它,任它埋怨我,俘虜我,鞭撻我,撫愛我。拭去久積的麻木后,那陌生的觸感開始肆虐我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它逼著我檢討:西北的回回對于朝覲天房的熱望欠了火候,他們大多衷情往來于拱北,卻遺忘了在這濱海小城的一隅,還矗立著千年的艾蘇哈卜寺?;蛟S遺忘之前,是他們對真賢失了該有的禮節!怪哉!悲哉!月光卷攜著我,和它融為了一體。我像個乞討者,依偎在它的懷里;又像個守護者,默默蹲守。……直到晨禮結束后,我才悄悄溜回旅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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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          今天見到的多數寺院,門如多余的飾物,既沒有門前的雄闊氣魄,也失去門后的深邃含意。而艾蘇哈卜寺卻截然不同,它選擇門與樓合二為一,低可出入,高能召喚,隱隱包含著宗教的寓意。其主體結構層次漸進,滿足了穹窿的穩固,內里懸空設計,再加以紋飾雕刻,節省用料又減輕自身重量。仰頭細看輝綠巖雕砌的穹頂,蓮花懸垂,枝肋鑲嵌,建筑學上稱其星形彎窿,凹壁飾以蜂巢狀圖案,象征著安拉的九十九個尊名……這樣形體建筑和雕刻藝術的內外結合,功力近乎全美??畤@之余,難以抽剝梳理出它們各自沉默而深刻的舉意。是的,誰能盡數猜透古人的心思?

                    門樓頂層是望月臺,據復原圖,望月臺的中間應該有個祝圣亭。望著祝圣亭的殘垣遺痕,仿佛自己站在宋元時期建筑的至高點上,近可俯瞰市井,遠可遙望故土。后來再去看它時,它又變了意味。它處處暗示你:那個境遇中的穆斯林,視野范圍不僅盡收商貿船只,還一直延伸到未來的光陰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海風伴著和煦的陽光一陣陣拂過,庭院里那棵挺拔的椰子樹看起來格外新鮮翠綠,給人以鮮活的知覺。腳步尾隨著想象,漫步在艾蘇哈卜的遺址上。我端詳著周圍排排齊整的乳黃色石墻,腦子則盡力回憶著先前未抵泉州達時的心情,經前后的對比,自然是心里把自己嘲笑了一百遍不止。之前,我試圖以想象補足紙張無法盡述的缺漏時,才發現,失去了親身體驗與真實史料的支撐,一切顯得艱難。一旦離開了實物的啟發,那些幻想不僅變得虛偽空洞,最重要的是喪失了美的享受。只有親手觸摸它的質地,才能判別真偽,才能更接近于美感。沿著這個思路再去定義旅行,突然發現它已然在弱的臆想與美的實踐中劃分出質的邊界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經受匠心雕琢之后又飽含風雨侵蝕的花崗巖就在眼前,我伸出手,徑直碰觸到它粗糲的外表。毫無疑問,正因為質里的堅硬,古人選中了它。難以想象,在那個人工揮斧的年代,是怎樣的決心將原本粗陋的它們,鑿刻成眼前規整的石條。從基底到橫梁,它們層層壘砌,刻意交錯,一氣呵成。光看橫貫在石窗之上的雕琢阿文的裝飾石刻,它經過了反復糾正和精密計算,甚至包括考量任意兩個阿文字母之間的間距,才可能有如此完美的呈現。我想,任何人置身于這鏤刻的立體中,多多少少會被眼前這細膩的藝術所震撼。   

                    陽光從窗戶和頭頂直接傾斜到寬敞露天的大殿中。我吟味著一本書中的記錄,記得瀏覽到那條記錄時,它幾乎一下子就捕獲了我的心。它說的是,在世界上不計其數的麥斯吉徳中,只有三座庭寺采用規矩的長條石建成了露天的樣式,分別是尊貴的克爾白(麥斯吉徳哈蘭)、中亞的木鹿古寺(麥斯吉徳阿梯格)以及眼前艾蘇哈卜(麥斯吉徳阿提格)。我來不及追究這條記錄是否經受住了鐵證般的考古,它長久地吸引著我,讓我滾燙的心浸潤其中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如同偶然。它怎么就在中國呢?

                    我緩慢地移動步伐,任由指尖在鐫刻遒勁的紋理中劃過,心里漸生起一絲暖意,仿佛整個身心就此沉入了古代。我猜想,在瞬變的時代,寺的建造者,在積聚了巨額財富,又得以加官進爵的盛勢中,仍然保持著對眼前強大的異己文明的警覺。他們敏銳地察覺到作為木土建筑的弊端,并挑選當時最無聲、最長久、最堅固、最優美、最奢侈的花崗巖藝術回擊了它。王朝變更猶如木土速朽,他們仿佛滲入了中國文化的筋骨,對其了如指掌,并對穆斯林的命運也做出長遠地判斷。在深知今世無常、看透人心變異后,他們留下最真、最古的人心建筑,作為流動的盤纏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如今看來,這是一條復古追索中藏著的革新之路,它仿佛隱約提醒著每一個來訪者:在中國,生產力是外來宗教的生存之道,人心的藝術方可久存于世。寺里人漸漸多了起來,有街坊鄰居,有游客,有工作人員,他們都輕輕地被艾蘇哈布寺擁裹著。那個時候,我的身體正對著米哈拉布,仿佛懷著一顆朝覲者的心,久久凝視著它。驀的,仰起頭,我發現自己眼窩里盡是清涼的液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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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          去靈山圣墓的途中,四位大叔開始交換關于四大賢人的故事。在《閩書》中記載:“默德那國有嗎喊叭德圣人,門徒有大賢四人,唐武德中年來朝,遂傳教中國,一賢傳教廣州,二賢傳教楊州,三賢、四賢傳教泉州,卒葬此山……二人自葬是山,夜光顯發,人異而靈之,名曰圣墓,曰西方圣人之墓也。”而他們講述的,與之梗概別無二致。只是在民間傳的久了,他們講述的反倒新穎有趣。我聽得入迷了。但靈山已橫在眼前。山中樹木蔥郁,多數墓葬掩映其中。穿過纏繞錯綜的陌徑,我們幾乎同時發現了它,便遠遠駐足,望著它安然地睡在靈山的心臟部位。大家表情明顯嚴肅了起來,我屏住呼吸,跟著幾位大叔慢慢地靠近了它。呵,又是花崗巖。自在艾蘇哈卜寺目擊它之后,我在學院學到的建筑知識,在面對它時,顯得無用自卑。我下定決定,不再去描述它。詞語在失去人心的錘煉后常常顯得軟弱無力且容易變節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儀式是我見慣了的,它簡單樸素,只需少許時刻,一顆跋涉千里的心便得到撫慰和滿足??晌铱傆X得自己捧起的手掌不如他們滿當,缺了什么呢?或許我年紀輕輕就目睹了答案,它仿佛在告訴眾人,這也是你今世的擺設。我又想起了艾蘇哈卜寺,心里癡癡地喚著:“艾蘇哈卜,艾蘇哈卜,艾蘇哈卜……”果真有關聯嗎?聽到大叔們喚我的時候,他們正圍著一塊石碑繞前繞后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難道他們對石碑感興趣?我心里暗想著,趕緊上前,才知道他們都不識漢字,想讓我念下碑文的內容。起初,我給他們邊念邊釋義,他們點著頭像個聽懂課的學生。一句解釋完,他們總是催促著要聽下一句;可是越往后,一些難以辨清的刻字擋在眼前,自己的文言解釋越發覺得詞不達意??勺屛殷@訝的是,他們總能在我捉襟見肘、難以進行的時候,提示我:“小伙子,你看是不是這樣?你再仔細看看。”或者“你的這個解釋對著嗎?”當我順著他們的意思再去看時,句子果然通順合理。   

                    結結巴巴念完一塊碑文的內容,才發現自己早就滿身大汗,我紅著臉,心里暗罵了自己一句:“你只知道你死了,自己的墓會被別人挖成一個座北朝南的土包。”他們把剛才的石碑拋之腦后,又圍上了另一塊記載鄭和出海拜謁的石碑。我看著他們,既害臊又驚喜。當我們協力攻讀完那塊碑文時,彼此會心一笑。那時,我的心如山間的清風拂過身體般愜意。很顯然,他們對于碑文記載的內容爛熟于心,有著自己完整的傳述范本?;蛟S,我能借此契機獲得常識的入門,進而溫習狂補,消除淺陋無知,以謙遜求知之態,謀得“人”的學問與教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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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          不知道為什么,泉州多個名字中我只鐘愛它——刺桐城,世界著名的旅行家馬可波羅和伊本·白圖泰都曾在其著作中為它留下筆墨,讓它享譽世界。聽說,哥倫布就是讀了他們的著作,對這座“世界第一大港”傾心仰慕,率船隊出發,卻瞎打誤撞發現了新大陸。是的,宋元泉州太出名了,對其盡述只是一種奢想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在泉州海上交通館里,左一眼伊斯蘭教的,右一眼基督教的,還不夠,佛教、印度教、閩南地區各種教的……都等著你去看。它們要么匍匐,要么蹲立。它們默言不語,對待來訪者不屑一顧,只有這樣才能給高傲者以啟發。留意過同在泉州的開元寺,它以石材模仿木結構,分不清是對傳統文化的偏愛,還是建造者骨子里的執拗。而用閩南木構建筑的臺基上卻赫然刻著獅身人的面像,這種異質地接納留給旁觀者無窮意味。   

                    應當說,結構本身的形象,就可以作為一種語言。它像一條皮鞭,抽打狹隘者的臉。即使自持包容開放態度的穆斯林,照舊得挨當頭一棒。然而光陰流逝,興衰輪轉,等到繁華落幕、勝利褪去、語言隱遁、眼前盡是廢墟的時刻,再去想象一個城市,曾云集了世界上各種宗教、各種人群,在日常的接觸、沖突和競爭中,互啟思路,互相學習的盛況,瞬間覺得人如浮土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在中國,要想探討宗教開放融合的話題,無論如何繞不開泉州。就眼前這一方小小的博物館里,呈現給人的已經足夠讓人瞠目結舌。況且那些活的建筑,以及未曾開掘的地下寶藏,都在召喚著人們。無疑在文明沖突論盛行的今天,從這一點上,宋元時代的刺桐城,既成模版,又為警示。直到今天,它們依舊提示人們,宗教和諧是可能的,所謂文明沖突論是無知者的段子論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從泉州海上交通出來,我只覺得眼前一黑。我閉著眼,坐在人行道旁邊的臺階上,腦子滿是呈列的歷史,像雜物,又像金礦。突然,我跳起來,像瘋子般大喊一聲:宋元時期的泉州真正實現過宗教自由!幾乎是同時,心里閃過一個疑論:難不成千年前的中國泉州,實現過國際主義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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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          小子,你知道旅行的終點嗎?眼前的這個異物如是審問我。究竟該怎么描述它?喏!太艱難了,它的邊界過分模糊又難以捉摸。但是當你目睹并領悟到石頭的天命尚且如此,就會想到生而為人,憑借著前定的殊榮,更應該沖破思想的關隘,哪怕獲得的只是須臾的自由。得知泉州郊外還藏著一個回族鄉后,大家都很驚訝。四位大叔和我一樣,抑制不住體內的沖動,想去看看這群稱自己祖先是波斯人、阿拉伯人的回族到底是啥樣的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一路上,除了必要的交流,大家都一言不發。我坐在公交車后面靠窗的位置,看著他們坐在前邊靠窗的位置上,眼睛呆呆地盯著窗外,表情顯得些許凝重。他們是不是在想為什么阿訇叮囑他們要克制住自己,或者他們只是想起了自己的祖先……我腦子胡亂想著,不自覺地將手伸出窗外,仿佛這樣就能抓住關于祖先的一絲氣息。車一直開到鄉政府門口,一下車看到伊斯蘭式樣建筑,大家好像心里又都有了底。我們只要看到人,就打聽“回族祠堂”在哪兒,但是半個多小時沒打聽到任何關于祠堂的訊息,要么就是支支吾吾不說,要么就是狐疑地問你找它做什么,再直接甩出一句“不知道”了事。后來遇到一個老人,或許是看到四位大叔頭上的小白帽了,他稍舉起拐杖,顫顫巍巍地給我們指了一個大概方向。我們按照老人的指引,胡亂闖進一個村子。每每遇到村里人,他們要不就是放下手中的活,要么就是停下腳步,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們,好像我們是外星人一般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為了盡快找到“回族祠堂”,我們像訓練有素的水手一樣分頭行動。不多會兒,西寧的大叔打電話說找到了。在只夠兩人并排行走的巷子里,大家步子都很快,兩邊的人家不時地傳出佛教的音樂。拐過好幾個彎,我突然聽到帶頭的大叔說:“到了!”。他的聲音不大,但我們都聽到了,瞬間有一種古怪的感覺,襲遍全身。大門上著鎖,我們隔著圍墻,目光像釘子一樣伸進院內。一幢紅棕色的回族祠堂出現了,但我隱隱看不清里面有什么,正在這時候出現了另一個老人,等我覺察到他的時候,他已經開了門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我正對著祠堂門口站著,無法拔開腳步。大家的目光都在這個異物的身上慢慢移動。我看到離我最近的方桌,鋪著麥加的天房圖,桌面上面只擺放一個香爐。方桌的后面是一個案臺,擺著大大小小的瓷罐,聽說里面裝的是骨灰。案臺的兩面是包起來的《古蘭經》;在正上方的牌匾上,刻著“有道流芳”四個字;祠堂兩側,掛著祖先的牌位。我把目光收回來,直直盯著案臺上的《古蘭經》。它給我一種怪異的感覺,它讓人血氣洶涌,分不清是憤怒,是自卑,還是憂傷。它緊緊地包圍著我,在它的面前,我失去了自尊。我竭力告誡自己不得失去分寸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或許,我的父輩就有囫圇吞棗的經歷,他們大多只在乎神秘的體驗和直覺,對于經典的學習往往疏忽。即使自己從小在西海固傳統的回民家庭長大,欠缺的卻正是那群瞎眼回回最注重的啟蒙一課——幼年或者少年時期在清真寺接受經堂教育。但是前定如風,把我吹到眼前一隅,狠狠地補上了這一課,似乎就在一瞬間,它徹底撼碎了我的心。我不敢再去直視它——兩本紅色的《古蘭經》靜靜地與祖先們的骨灰擱在案臺上,但它已經完成了對我的教育。這種教育不僅是少有的悲傷體驗,也是對直覺與情緒的糾正,它教人在無法直視地時候要時刻忍受并反思。從那以后,我一步步接近《古蘭經》。
                    無疑,它就是我旅行的終點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語言往往是邊界存在的根源。聽到有聲音,我循聲看去,看到格爾木的大叔在向開門的老人家費力解釋著什么。老人家的閩南話我們也聽不懂,看他的手勢,他要鎖門,示意我們出去。大家急了,可是青海方言、寧夏方言、普通話他都聽不懂。他不知道我們在說什么,想要做什么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正在自己陷在那巨大的語言齟齬里而不知所措的時候,格爾木的大叔滿臉紅脹,對著一邊對著老人激動地說:“這樣,我們要這樣……要禮拜……”一邊用肢體重復做“站立”、“鞠躬”的動作。緊接著他的聲音開始顫抖,并帶著哭腔:“就這樣,我們就這樣,在我們祖先的土地上禮拜……”大家都開始凝噎,眼中盡是淚花。老人或許被這種場景驚到了,又好像被人噎住了喉嚨,他沒有說話,也沒有再示意讓我們出去。是的,我們一起抓住了晡禮的尾巴,只是為了一場補救的儀式。這種古老的儀式無形又易逝,當它隨著日落沉到每個人的心海深處,我們就再也不會重逢。“Allahu Akbar……Allahu Akbar……”格爾木的大叔剛一出聲,就泣不成聲。他身后的四個人,端莊肅穆,站成一排,也開始抽泣……

                    在那個動容的時刻,我們被一種神秘而迥異的心境牢牢攫住。我們的嗓子低吟著,淚水滑過臉頰,落在身上,緊接著滴落在冰涼堅硬的水泥地板上。我們都聽見了那聲音:吧嗒,吧嗒,吧嗒……整個禮拜期間不絕于縷。這種淚水,仿佛流了千年,在這一瞬間,奪眶而出。短暫的時段里,我仿佛經歷了兩重天,心如同一塊潛藏在胸中千百年的鉛塊,一遍又一遍的擊打著我,審視著我。當我匍匐在那堅硬的水泥地上時,覺得自己像一個罪人。每一次叩首猶如額頭上遭受了一記重拳。我疼地麻木了。我不知道自己胸中翻滾那種不可視的、難以察覺的、無法訴說的、緩慢卻強烈的力量到底是什么……
                    返回的路上,我默默走在后頭,幾個大叔仿佛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。那個格爾木大叔回頭看到我僵著臉,問我是不是累了,然后開始給我講述艾蘇哈卜們替圣傳教的故事。他告訴我,在新疆一帶,地圖上的很多點,其實都是艾蘇哈卜的墳墓,墳墓像線一樣一年又一年,延伸到長安。他好像又動情了,思觸了一下,才笑著說:“我們這才哪跟哪???”話未說盡,他又趕到前頭去了。海風輕輕地吹啊吹,吹啊吹,仿佛是從祠堂里裝著祖先骨灰的瓦罐里飄出一絲活人氣息,搖身一變,成為一個隱身的活人,坐在西北的拱北里……我抬起頭,看到太陽就要落了,就像我剛抵達泉州時一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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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          此后的日子里,我越來越感覺到一種奇異的悲傷在血管中游蕩行走,緊緊勾著我的魂靈,我無法辨別它本身就潛藏在我的體內,還是被迫注入。它像化石一樣復蘇、生長。久而久之,我又慢慢地體會到,當從一個群體的悲傷中走出來時,你會獲得一種雄闊的悲憫,這種悲憫,讓你的人生樂觀而又自由,讓你的生活充滿愛和尊嚴,讓你的整個身心充滿力量。這一切,卻又在無數個瞬間,化成對這個群體擲地有聲地反哺!

                    這種悲憫,比叩頭更接近宗教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是的,我們這一代,背負著傳統與現代弊病帶來的諸多問題。不該因為自己尚顯得幼稚單薄,就去退避一些重大緊迫的命題。當我執拗的追問,為什么裝著祖先骨灰的瓦罐與《古蘭經》會被同時擺放在回族祠堂的祭臺上時?人們亂說一通,滿臉的不屑。之后我又翻過幾本研究泉州回族的論文集,得到也只是表象的答案。慢慢地我才恍惚明白,對于自己來說,其實那不是一個問題,而是一條旅行的路——一條通過遭遇“以物配主”的經驗而直達認主學的途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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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          離開泉州的那個下午,沒有再去看艾蘇哈布寺,我從背包里取出發皺的小白帽,小心翼翼地戴在頭上,一個人又奔去了靈山圣墓。獨自完成儀式之后,我特意又看了泉州回族遷來的祖墳,濃蔭之下,墳墓個個座北朝南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夜幕臨近,整座城漸漸又隱遁在古代的記憶中,只留下車站旁的石山輪廓在模糊的視線中顯得愈加高大。我坐在火車臨窗座位上,等待火車啟動,心里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復雜滋味。我的眼前盡是那四個大叔戴著白帽,扛著行囊,步步回頭與我道別的情景。緊接著我想起了艾蘇哈布寺;想起了靈山圣墓;想起了回族祠堂的那個老人……等我再次迷糊著睜開眼,發現天已破曉,而火車依舊向前行駛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 

                    初稿于二零一九齋月修改
                    補記此文為二零一八年南下探訪伊斯蘭遺跡泉州站札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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